逆戟鲸鸿

*Baby, run, cut a path across the blue sky.

© 逆戟鲸鸿 | Powered by LOFTER

【超+蔡+黄】伴你高飞(fin)

 

又是一个老云家搅和项目……架空超蔡黄联动Il Volo的兄弟粮食向……16k

至于美声也可以流行的这种奇妙的世界观,那不是我想的,是超鹅说的(x)

以及,oh,涉及一丢丢棋昱,酷盖是个牢底坐穿的人设(x),不吃的请防雷~w

 

❀起

 

有人说,十二岁的时候没有朋友,这辈子也就没了。

对此我保留意见,因为我记得很清楚,遇到他们的时候,我十三岁,上初一。日子还很长,他们一下子就占据了我少年时代大部分的相片。那一年,时光就像漂浮在蓝色天幕上的流云一般,不停打转,拒绝前进,所以春秋都显得慵懒而漫长。

我叫黄子弘凡,“凡”是“不凡”的意思,再说一遍,“凡”是“超凡脱俗”的意思。我住在梅溪市东片区一块小小的居民区,两排房子中间窄窄的鹅卵石道是我每天的放学路,而缝隙里漏出的比高楼更高的天空曾经是我的世界。傍晚,轻盈的风把烟味和糖炒栗子的香气吹遍整条街道,也带来了湖上电台的隐约可闻的音乐:“大家好啊,我是DJ闪电,今天是梅溪百货周年店庆的日子,大家是否也去一探究竟了呢?就让我们在《爱情买卖》的旋律中共同度过一个热闹的夜晚……”

我还能想起当时那种不可遏抑地想听Il Volo的心情,纵然电台音乐热烈如火,我还是隐隐期待着一种新生的太阳般的诗意声响,能够穿透灰暗的窗户,撕裂这种充斥在空气里的和谐的平庸。张超有一次跟我说,没有多少音乐比Il Volo更加激动人心了,那几个年轻的美声歌手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力量简直是从他们的声音里喷薄而出,每一个音符都如同一颗写满渴望的星,在云层后面熊熊燃烧。

我跟张超是在十七路公交车上认识的,那天,夜里的风冷飕飕的,我缩在空荡荡的公交车上看来来往往的人。有一站上来了四五个男生,个个人高马大——宛如一群逃学的大学生。被围在中间的男生个子也很高,但是却始终捂着肚子,弓着背,因为吃痛而闷哼。我当即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那些人踹了他的肚子。而仿佛为了印证我的猜想似的,那些人又拽住他,一把推到公交车最后一排的灰墙上。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侧着身,尽力在人群的缝隙中寻找一个不存在的藏身之所,只有眼神飞快地划过公交车上寥寥无几的人们,毫不闪躲地盯着一张张侧脸,或干脆是后脑勺。糟糕的是,他的眼神一飘向我,那几个围着他的大个子男孩便都恶狠狠地转过来瞪着我。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很快,我到站了,我站起身去拉车门边的扶手,余光瞟到那个倒霉的家伙,发现他像是刚刚惊醒一般突然行动了。他拉住正对着他的那个大个子的衣领,仿佛是靠着某种神秘的惯性似的,把对方甩到了挤在一起的他的兄弟们当中。我不由得把扶手握得更紧。然后,下个瞬间,那个突然反抗的家伙就倏地窜到我前面去了,趁我不注意,他比我更快地溜下了车,车门关了,车载着后面的人远去了。

他走在我的前面,两个手插在口袋里,走得很快。忽然,他回过头来,凶巴巴地盯住我,微肿的嘴角危险地吊着。我才看清他的样子。他的刘海儿和鬓角有点卷曲,眼睛不大,眯起来的时候似乎带着一丝天然的嘲讽。我本能地想要绕过他往前走,他在后面叫住了我。

“嘿,你叫啥?”

“黄子弘凡。”

“为什么你刚才不帮我?你就让他们那么多人揍我一个。”从他的问题里,我听出了“人心为何如此冷漠”的道德谴责。

“我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揍你。”我如实回答。

“那你想知道吗?”

“公平起见,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对于这种纯属消磨时间的相遇,我一向是不愿输了气势的。

接着他告诉我,他叫做张超,今年十五岁,在第一附中读初三(我没想到这个单薄的瘦高个竟然只比我大两岁)。刚才围着他的那些都是隔壁学校的高中生。

“他们揍我,是因为我搅黄了他们的摇滚周末。”他说,抹了抹嘴。

“你似乎挺自豪。”

“我跑到他们的酒吧,弹了足足一个小时的Il Volo,外加一首罗西尼。他们的观众都被我吓跑了。”

“啥是Il Volo?”

我看着他,他第二次眯起了眼睛,但是他在笑,神情也跟着明朗起来,那种浑身都流露出“啊哈,我一直在等你问这个”的自信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Il Volo是今年出道的意大利歌唱家,一个以流行美声为主的男子三重唱。”他背书似地说,“虽然现在名声不大,但我非常看好他们。”

“你在酒吧弹美声歌曲?”我说,“那换了我也要揍你啊。”

“你是不是觉得,高雅音乐应该在歌剧院演奏?”张超看了我一眼,“但是Il Volo不一样,那是跨界美声,你要是听过他们的音乐就明白,它比美声自由但是比流行乐厚重。你有时间的话我找给你听——反正听的人不多。”

张超开始在他蒙上了灰尘的裤子口袋里掏来掏去,仿佛只要他掏得够久,就能从里面搬出一台家庭音响似的。最后,他终于放弃了,也不把手抽出来,而是抱歉地看看我,跟我说公交车上的那帮人抢了他的耳机和MP3。总之,这样我就算认识张超了,后来他翻墙来我读书的外国语中学找我的时候,我常常用学校广播爱放的响彻天际的莫扎特和罗西尼招待他。那天,我们躲在体育馆后面吃馍馍,他把播放着《旷世之爱》的耳机给了我一只,于是我们一只耳朵听着“Grande Amore!”,另一只耳朵听着莫扎特,在铺满夕阳和塑料袋的草地上坐到天黑。忍不住睡意之前,我瞥了一眼张超手机上Il Volo三人笑成一朵花的合照,心想他们明明长得像天使,怎么唱起歌来像三头鲸鱼一样浑厚和浩瀚呢。

 

我要讲的第二件事,是关于我如何遇到蔡程昱,刚才我说了,那天我突然想听Il Volo,可是耳边却充塞着《爱情买卖》。天开始下雨,不是那种一下子落下来的瓢泼大雨,而是渐渐从毛发般轻巧的雨丝变成一片细密的灰色帘幕。天气预报没有说过那天会下雨,所以忘了带伞的人都暗暗加快了步伐。

没跑几步,无休无止的雨就把我逼到了车站的雨棚下面。站牌无情地昭示,能带我回家的那班车根本不停这一站,所以我只有被困在这里的份。我将待在这里,直到雨势减小一点。就在那时,我看到了蔡程昱——当时他还梳着一个蓬松柔顺的西瓜头,一副圆框眼镜搁在鼻梁上,面色红润,穿黑色;在那个并不遥远的年代,这种造型的男生统称“哈利·波特”。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他,但是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他正在盯着我看。我看回去,发现他的手里握着一把黑伞。

我的眼神一定变得更奇怪了,因为他显然看起来比刚才还要不好意思,耳根开始泛起不自然的红色。

“那个,”我打破沉默,指指他的伞,“你不回家?”

“我……我有事要做,”他低下头,“你听了别笑啊,我出来是想找个可以排练唱歌的地方,唱完我再回去。”

“哦哦,和谁练?”

“一个人练。”

“一个人练为什么不回家?”

“因为,邻居会嫌吵。”他讲话的时候那种认真思考措辞的停顿,让他整个人都显得特别庄重和凛然。

“我不嫌吵,这里也没有别人,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在这里唱。”

“真的?太好了。”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嘴角也扬了起来,可正当我以为他要展露出一个笑容的时候,他猝不及防地开腔了。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红歌?!”我忍不住横跨一步到他旁边,盯着他就是一个按太阳穴轮刮眼眶——这个动作在我们同学当中意指“刮目相看”。我对蔡程昱的歌单真是刮目相看。

“下周的升旗仪式上要表演的,班主任叫我领唱。不过,这首歌大家都会,要是我唱得不好,别人肯定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蔡程昱皱起眉头,又开始郑重其事地跟我澄清和解释。其实我觉得,唱起歌来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比较适合他。你可以相信我——我曾经仅凭声音分清楚我们小区的十一只流浪猫——蔡程昱唱歌和说话是两种声音。我猜他一定在电视上看过无数遍《我和我的祖国》,才能把那种字正腔圆的美声男高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他本身也有着一副明亮灼人的嗓音,足以穿透茫茫雨幕,几乎要把冒着湿气的秋夜烧化。

“等等,同学你是因为没带伞才等在这里的吗?那我送你回去吧,我有伞。”

“没关系,你先唱完再说,就当——就当我不在这儿。”我自己也受他感染,讲话开始变得郑重起来。后来雨势变小了一点,但还不够,他撑着伞带我走了一段,到下个站点。为了不使自己的形象被“红歌王子”蔡程昱看扁了,我乌拉乌拉地把MP3里最小众和高雅的曲目都哼了个遍。等车的时候,我的脑海中还在回放那种在胸腔里沸腾的、令人窒息的共鸣。

 

张超是怎么认识蔡程昱的,这始终是一桩未解之谜。用张超自己的话来说,梅溪市的业余美声爱好者那么少,中学生掰着手指都能数过来,总会认识的。这话我越听越觉得味道不对,一提起来,我总忍不住想,与我们相遇这件事,究竟是排遣了张超的寂寞,还是更刻骨铭心地让他认清了自己的寂寞。

但留给我的时间不够想东想西,因为一个恍惚而松散的秋冬学期即将过去。遥不可及的梦想开始在我们心底萌芽。

冬至那天,学校因为积雪而放假。星座占卜说今天我会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最好脚踏实地,于是我选择了在家闭关,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数天花板的裂缝。虚掩着的房门外传来了电台DJ的声音,我闭上眼睛,听见了舒缓的钢琴曲。

“大家好啊,欢迎收听湖上高雅电台,我是DJ闪电。今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小听众的信件:‘您好,湖上高雅电台,我是皇太子弘凡,括弧假名括弧完毕,我在这学期认识了两个朋友,我想为我们三个人点一首歌,原唱歌手是Il Volo’……”

我腾地坐起来,瞬间睡意全无。双手轻微地战栗,眼睛越瞪越大,床单被我捏得皱了起来。

“以防有的朋友不知道Il Volo,请允许我为大家介绍,这是今年刚出道的少年流行美声组合,组合成员有抒情男中音Gianluca,抒情男高音Ignazio和戏剧男高音Piero。刚好,我们的小听众也在信中说,他们拢共是三个朋友,Il Volo的意思是‘飞翔’,那么本台也祝他和他的Il Volo一同高飞,请听——”

我的眼前浮现出每月用零花钱偷偷给电台寄信却杳无回音的时光,而脑中出现了用Il Volo的成员姓名替代彼此的绰号的绝妙主意。只是,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手机屏幕就亮起来了,群聊电话叮铃铃地响个不停。

“黄子——!!”蔡程昱中气十足的大呼小叫使得手机在耳边振动起来,“电台里那个‘皇太子’是你!”

“从今以后,请不要叫我黄子,叫我Ignazio。”

“那也不要叫我张超,叫我Gianluca吧。”

蔡程昱在嘟嘟囔囔地说你们粉丝行为别伤及无辜。而我忍不住笑到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轻轻欢呼了一声。我打开免提,让蔡程昱和张超的声音从小小的扬声器里传出来,枕头和被子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窗外的雪簌簌地下落,几乎耗费了我整个学期的期待的背景音唱着:“这就是生活,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它更真实。”所有的声音飞旋在空中,仿佛我稍一凑近,就会有小虫似的音符飞进手心。

过了今天,真正的冬天就要到来了。

 

❀承

 

告诉我,我没有他们说的那么话痨。

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话多且密,但是每个字都有它的作用不是吗。

我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告诉我这一点,来吧,不需要是真的,给我点继续说下去的信心。

 

有一天,Gianluca说,我做了一个梦。

Piero说我不知道你还会做梦。Gianluca说你不会说话就闭嘴,我也是人好吗。

Piero赶紧改口问你梦到了什么。Gianluca说,我梦到我、你、还有Ignazio,在金色的舞台上合唱一首叫不出来名字的歌,下面坐了很多观众,都在鼓掌,有个人举了一块手牌,上面写着“声入人心加油”。

Piero问啥是声入人心,Gianluca摇了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Piero接着问,那下面坐着的观众都是谁。

Gianluca说,我看不清,视线模糊了,舞台上的灯光太耀眼了。

 

我们之中最早确定要学声乐的是张超,据说他辗转多处,终于在梅溪市找到了“命中贵人”——一位还没有皈依校园或是归隐山林的声乐老师。学业之余,他每天都要去老师那里练唱;练唱之余,他还要兼顾学业。所以我和蔡程昱见到他的时间比原来少了。我们的友谊固然可以承受任何负担,不过,原来我们聚在一起是顶喜欢聊音乐的,而现在看着十六岁的张超,我和蔡程昱却会忍不住想,无休无止的音乐话题会不会让他感到疲累,或者,更糟糕的一种状态是他根本没有感受到自己的疲累。

然而,我们颇为自觉的体贴很可能是毫无必要的,因为十六岁的张超看起来比我刚遇见他的时候更加的坚定和踊跃。他是个男中音,而且肯定学得不错,每回说起那些闻所未闻的唱段,他都自信洋溢。哦,只有一次,我在学校门口遇见他,他正在台阶上一步一顿地发愣,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阴云密布。听见我叫他,他才收拾好表情跑下来。

“我要参加比赛了,高中生声乐大赛的海选,就在梅溪市。”他愁眉不展地搭住我的肩膀,“我想找一个搭档负责二重唱的男高音声部,却怎么也找不到。”

“你的老师怎么说的?”

“他什么也没有说,”张超叹了口气,“我才学没多久,参加比赛是我自己的决定。不过我第一次知道,找个人做伴原来是一件如此的难事,即使是在同样练习声乐的同学当中,也很难遇到品味和习惯都相投的搭档。哎,黄子……”

“你不会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吧!”

我自己知道不行。我还在变声期,现在的嗓音连我妈都不敢认。张超否认道:“没有,我就是叫叫你的名字。”我翻了个白眼,默默地在心里想象把他踹下台阶的场景。

我们走出学区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时值国庆,每隔一株樟树,就有人就挂了一面红艳艳的小国旗。微风拨动树冠,所有的旗帜跟着一起猎猎作响,像在演奏一首乐曲。两排樟树连接着学校的正门和居民区的街道,场面看起来蔚为壮观。

“对了,超,你问问蔡蔡。”我提议道,“《我和我的祖国》,可以的,贼穿。”

张超凑近了看看我,好似在判断我的建议有几分真心。

“你想让我们上台唱红歌吗?”

“反正你也只是瞒着老师偷偷去试试水的不是吗。”

“话虽这么讲,但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所以你想想蔡蔡的高音。得此音色,君复何求啊?”

张超没有回话,用他一贯的表情昂了昂头,斜斜地看了我一眼,我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打破禁忌前的兴奋。

“我不一定能说服蔡程昱来。”他最后还是说。

我说:“蔡程昱爱吃油爆虾。加油,我祝你武运昌隆。”

 

声乐大赛的那天,我几乎是屏住呼吸走完从家到赛场的那段路的。湛蓝的天空宛如一条流淌的河,正要倒灌进白色音乐厅的尖顶。年轻的人们走向它,走进去。年长的人们在黑白相间的海报旁边驻足,用亲切的声音交流,笑,然后离开。我在等待入场的队列里找到了张超和蔡程昱,他们被人群挤得动弹不得,脸上挂着装出来的镇定自若,刚换上西装时的飒爽早已灰飞烟灭。

对了,《我和我的祖国》计划终告失败了,因为参赛曲目是组委会定的。不过蔡程昱还是来了,张超的疯念头感染了他。那就够了。候场室里有音响、钢琴和衣帽架,镜子组成四壁,穿过这个房间和一条长长的回廊,就是正厅舞台。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张超去了两次卫生间,蔡程昱一直闭着眼睛,双手在脸上揉搓。时间仿佛都被音响里传出来的歌声清空了,这时我终于听到了催场的小哥喊他们的名字,就像喊几个意义不明的文字组合那样陌生。他们站起来,拍拍衣角,对我说一会儿见。我手里抱着三个人的皮包,坐着,微笑并沉默着。倒是有个不认识的陌生女孩匆匆跑过他们身边,留下一句“加油”。

我呆呆地坐了十多秒钟,然后突然“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几乎是冲破前面的人流,奔向长长的回廊。我知道我还有想说的话,只是原先我不确定那该是什么。张超和蔡程昱在不远处,走得如履薄冰,好像在等我。

“Gianluca,Piero,”我喊出了声,他们在走廊上回头,“牛掰!”

三只右手举在空中。

他们过去了,我回到了观众席。台上出现的两人的身影似乎有些不一样,音乐厅那么高那么辽阔,他们忽然变矮了。张超端起话筒,开始演唱,收放着呼吸。近三个星期,我观摩了他们这个“艺术大师速成计划”的全貌:张超家闷热的阁楼,从紧闭的门窗里传出来的和声,手心的意大利语歌词。每取得一点儿突破,都会交换他们更多的反省和练习。老实说,他们的正式演出,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我只是不近不远地看着那两个人,一直在好奇——他们到底在看什么?虽然在同一间屋子里,面对着同样的故事和聆听者,我却感到张超的眼神完全越过了我们,蔡程昱与我们听见的、看见的也都是不一样的风景。金色、蓝色、鲜红或是墙壁的石灰白,某种……因为你不在那个台上,你不是初出茅庐的声乐学生,你也不是被朋友忽悠去参赛的半吊子,所以就看不见的色彩。

可惜的是,手握他们命运的人也没有看见。成绩出来了,大剌剌地挂在前厅的石壁上。一共47组队伍,蔡程昱开玩笑地说我们从最后一名开始数吧。结果,他们俩是倒数第四名。

在最后一组名字里,一下子就看见了。

蔡程昱用轻得宛如呼吸一般的声音问我,黄子你坐在下面的时候,觉得咱们唱的怎么样。

我说了实话:我没听仔细,回过神来,你们已经鞠躬下场了。

那就是关于那次舞台,我们唯一的交流。

回去的路上,我们全都一言不发,难捱的沉默笼罩了所有人。疯劲儿过去,初学者和半吊子始终是初学者和半吊子。我们心知肚明。但是现在没人想提那个,我们都好像突然间忘记了怎么说话似的。十七路公交车上,蔡程昱低落地坐在前排的单人座上。起先他闭着眼睛,假装睡觉,却在车厢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差点一头撞在了手边的玻璃窗上。他悻悻地睁开眼,开始玩自己的领带——那套衣服是他问学校的合唱团借来的,其实一直不是很合身。我和张超坐在一起,在后排。这时,我们路过了一座桥,桥下的河流中升起一串串轻烟,每次都在快要追上云彩的时候被无情地打散。有星星点点的小船浮在河上。

公交车上的广播模糊得有些失真,DJ闪电今天主推的是怀旧老歌。混杂着听觉雪花的张国荣的声音缓缓唱着他的《共同渡过》:

曾在我的失意天,

疑问究竟为何生,

但你驱使我担起灰暗,

勇敢去面迎人生…

虽然是舒缓的曲调,我还是忍不住跟着抖起了脚。旁边的张超踹了我一下,尽管不是什么友善的征兆,但他好歹有了反应。我一向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所以即使看起来很欠揍,我也只能得寸进尺地哼起歌来,嗓子是哑的,像刚哭过一样。

紧接着,我听到了张超无论是旋律还是音量都很小气的和声。

两句过后,张超突然拍拍我,我转过去看他,发现他在看蔡程昱。坐在前面的少年抬头望天,飞快地眨眼睛,双唇微张,像是在忍耐什么。我和张超交换了一个眼神,缓缓起身,猫着腰凑上前去。然而,在我的食指快要戳到蔡程昱的时候,他突然回过脑袋,和我们大眼瞪小眼。

“我的妈呀你们两个干嘛这么看着我?”

蔡程昱的脸上是认真的被吓到的表情,张超几乎已经要绷不住笑了。公交车驶入一个隧道,电台的信号突然被截断,音乐停了,只有一片滋啦滋啦的噪声回荡在车厢里。蔡程昱犹豫地看看我,又看看张超,后者伸出去的手干脆一摊,摆出一个“请吧”的姿势。

蔡程昱深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开口的时候,我想,我只要现在加入他,就能看到他们看到过的景色,那一片迷茫的景色: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都盼

再可以,在路途重逢着你

共去写一生的句子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千次

我都盼面前仍是你,我要他生都有今生的暖意

没什么可给你,但求凭这阕歌

谢谢你风雨内,都不退愿陪着我…

蔡程昱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透亮,舞台上的他看起来也是一样的迷茫。可是谁会怪他呢,谁会怪共同渡过这一切的伙伴呢,谁会说这是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错呢。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我们向着萤火般微末的音乐梦想迈出的第一步。

 

另外,还有一件不得不提的,重要的小事。

四月的一天,我刚刚修改完自己心血来潮写的“情歌”。父母都不在家,我准备给自己放个假。我两手空空地步上窄窄的鹅卵石道,头顶上的云朵就像架在狭窄海洋上的桥梁。在沿街的拐角处,我看到了蔡程昱奔跑的身影,他极富使命感地跑上来握住了我的手,二话不说就把我往巷子里拽。

“我们这是去哪儿?”我问。

他不回答,脸上是神秘的笑容。

我们穿过小巷,春天的树叶在宁静的风铃声中挥霍它的青春。街对面的餐厅前,一队人群渐渐清晰。我的父母竟然也在其中,还有几个初中时候的同学,我的外语老师——她曾经被我们称为“巴·荷莉”,《超人总动员》当中的超人妈妈。当然,张超第一个看到了我,我也第一个看到了他手里提着的“米旗”蛋糕。

“黄子,祝你十五岁生日快乐!”

见鬼,我怎么会以为他们都忘了呢?

“原来超说要把蛋糕糊你脸上。”蔡程昱忙不迭地在一旁打破气氛。

宴会过后,张超神秘兮兮打开手机操作了两下,随之,一条邮件点亮了我的手机屏幕。

“这是什么?”

“我俩一直想给你一个惊喜。”张超说,“于是我们一起攒钱给你买了Il Volo暑假里巡演的演出票,美国波士顿场,现在你收到的是电子票,不过你可千万不要怀疑它的真实性。总之,祝你去到高中以后,一切顺利。”

我一时间不知道要回复哪个点,“Il Volo”还是“高中”。实际上,我从来没有站在一个初中生的角度看待过他俩都是“哥哥”这件事。而我十五岁的那一天,十七岁的张超和十六岁的蔡程昱第一次把一个更真实和广大的世界包装成生日礼物,带到了我的面前。我已说了,在此之前,梅溪市那狭长的天空才是我的世界,Il Volo对我来说,或许只是一个MP3封面上的图案,一个为了证明友谊和梦想而存在的符号,和生活本身比起来,它太不真实。

 

七月。我一个人拖着拉杆箱,在偌大的机场徘徊。

我要去看Il Volo了。

 

❀转

 

书里说的对,未曾畅饮,便不知道什么叫饥渴。从波士顿回来以后,一连几天,我的耳边还回响着那如钻石一般复杂而精妙的和弦,和那几乎要让圆顶音乐厅从金色的内壁开始崩塌的浩瀚声浪。记忆深处的梧桐树和舞者,夏夜的流星降落的街道,它们都成为了我相簿里的宝藏,写满了我的渴望之星。

八月,我们聚在一起商量开学要怎么样,我把我那些现在看来就是胡乱草拟的歌撕成碎片,然后告诉他们,我要继续留在外国语学校读高中,并且,我可能找到了想去的地方。

湖上高雅电台转播了Il Volo的消息,当听到巡演在首都罗马完美落幕的时候,我们忍不住高声笑着,把盛着不同液体的杯子撞在了一起。好家伙,我们以后也会环游世界,或至少夺取与之相当的荣耀的。

八月三十一号,我们相约市立图书馆,赶作业。新的一年要开始了,一切都不同了。一切又都还是老样子。那个时候,我发现蔡程昱身边多了一个长了一张恶霸脸的家伙,到哪儿都穿着长风衣。

他叫做龚子棋。

 

龚子棋是蔡程昱的同学,关于他长得凶这件事,我不得不引用蔡程昱精辟的描述:“龚子棋,眉毛和眼睛的距离近,低着头翻着眼睛看人,就显得很凶。”认识蔡程昱这么久,我几乎没有听到过他如此带着好奇和微妙的开脱的情绪研究过什么人的长相。我是说,他真擅长解释这种事,不是吗?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在干嘛?”龚子棋的自行车停在我的脚跟后面,我一边回头,一边手忙脚乱地把蔡程昱印的“歌剧沙龙”传单往怀里摁。

“呃……贴东西,这是,那个……一个活动……”

“你不是本校的学生?”他盯着我,逼近。

“我是来帮忙的,这是蔡程昱的主意……总之,请多多支持‘歌剧沙龙’。”我几乎是破罐子破摔地往他手里塞了一张传单,要知道,我只和这个家伙见过开学前那一次,他甚至根本不记得我。龚子棋接过传单,花了两秒通读了一遍,然后看着我,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他笑起来,那些根本不需要努力积累的压迫感就消失了。

“哦,你是蔡的朋友吧?蔡程昱那个家伙肯定是学生会干多了,才想出了贴传单这么个中古的宣传方案。”他指指前面的教学楼,“你贴在树上,很快会被纪律委员撕掉的;要不你去前面学生会的展板,把你的纸夹在会议通知后面——那样看的人比较多。”

话音刚落,蔡程昱的身影就从教学大楼的后门飞奔出来,身后追着一个身着保安服饰的人。他跑得很急,上气不接下气的。

“喂你们,学区内不允许张贴告示!”后面的人吼。

“我们是这里的学生!”蔡程昱吼。

“学生也不行。”后面的人吼。

“黄子,快跑!”蔡程昱吼。

“啊,子棋,哈啰!”跑过我们身边时,蔡程昱敬了一个标准的少先队礼。情急之下,龚子棋叫住蔡程昱,也拉住我,一把把他的自行车推给我们。

“车先给你们,我们梅溪百货后门见。”

说完,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架滑板,踩在脚下就像踩了风火轮一般滑走了。

大概这就是真正的大佬吧。

 

高中的时候,摇滚乐就像是一种令人战栗而欲罢不能的瘾头,悄悄折磨着每一个轻狂而寂寞的灵魂。我们也不例外。彼时,龚子棋有一个学生乐队,所有的成员都是临时征召的。圣诞节前夕,他们决定在散伙前相聚最后一次,就在那星星永不沉没的大学生酒吧街。那一晚,酒吧街被前来庆祝节日的人们和专程来看他们的人们挤满了。灯还亮堂着,人们还聊着,一瓶香槟开到一半,突然主唱的尖吼声就从近在咫尺的地方爆裂开来。人们开始喝彩和吹口哨,疲惫的灵魂仿佛因为一把电吉他而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光芒。

张超偷偷问蔡程昱:“你觉得‘美声酒吧’这个主意怎么样?会像这样叫座吗?”

蔡程昱随口说,你喝醉了。张超说我喝的是七喜。

龚子棋本来想邀请我们喝免费的冰啤,奈何我们三个都不能喝酒(其实要是没有《未成年人法》的话我觉得我和张超还能再抢救一下,蔡程昱就不说了)。不过,我们都不是很能抵抗气氛的人,很快人群便把我们冲散,过度饱胀的官能刺激搞得每个人都醉醺醺的。

张超好像被发掘了一些摇滚天赋,中场的间隙,他和吉他手在乐池里疯了很久。我刚认识张超的时候,他就会好几种乐器,他的嗓音唱起那些热烈而寂寞的曲调来也别有一番风味,所以酒吧里的人完全没有因为新人的乱入而感到不适应,反而都挺捧场的。

蔡程昱倒是一直端着汽水站在一旁,在一圈不认识的人中间,靠着吧台,只是傻乐,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红红的,没有像和我们去KTV那样夺过话筒就嚎。

我在看他们。

快到午夜的时候,气氛到达了高潮。主唱把话筒从麦架上拔下来,贴到嘴边呵着气说,混蛋们,安静点,有人有话要说。

龚子棋接过了话筒。一阵利刃摩擦般的尖杂音。所有人都仰着头。

“蔡程昱,”他指着人群中间一个模糊的方位,报出了一个奇长无比的歌名,“下一首歌是这个,你愿意上来一起唱吗?”

周围的目光开始聚集到蔡程昱身上,但是没有人动。蔡程昱很惊讶,脸刷的一下红了。

“我不会唱摇滚!”他吼,声音仿佛被墙壁稀释成了扩散着的回音。

“你说啥?”龚子棋吼。

“我不会唱摇滚,”蔡程昱吼,“而且我也没什么舞台经验!”

“还是听不清!”龚子棋吼,“你说清楚点!”

“算了,没什么!”蔡程昱吼不动了,突然大着胆子往前跨了一步,人群自觉地给他让道,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小舞台。“大家好,我是蔡程昱,圣诞快乐!”扩音器里他的声音有些轻飘飘的,“我不想唱这首歌。”他说。

龚子棋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的。“没关系,唱你喜欢的吧。圣诞快乐。”他说。

汽水还端在蔡程昱手里,他观察了一会儿透明的冒着气泡的液体,喝了一口当作润嗓,然后,当仁不让地唱了一段《旷世之爱》。

这是他自上回被张超拖去参加二重唱大赛之后第一次登上舞台,我和张超都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状况。尽管我不得不承认,印象里他从没有唱得像现在这样好过(而且我认为张超也这样想),但这些都不能阻止我们觉得违和,也不能阻止我们觉得开心。

午夜就这样过去了,没有钟声,没有任何的征兆。酒吧里的人潮开始退去,乐队成员跪在地上,亲吻他们的乐器,宛如诀别。龚子棋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突然感觉有些饥饿,便向着吧台后面走去,吧台没有人,不知不觉我发现自己站在了通向后门的走廊上。那里有一扇窗,看得到酒吧外墙角的景色。

我突然想起那里好像被称为梅溪市最隐秘的理想幽会地点。

龚子棋和蔡程昱靠在那里——我说不清是谁抱着谁——他们在亲吻。

 

别再问我觉得他们般配不般配了。

我怎么知道。我是说,我当然了解蔡程昱,对龚子棋我也不陌生,但是……你们不觉得这个问题对我有点超纲了吗?

哦,对,这种事情要交由他们自己解释,如果他们不想解释,那就不想解释呗。

什么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问题哪有那么简单,又哪有那么复杂。

不过,张超的反应着实让我惊讶了一下。这个曾经把《梅溪日报》八卦版的头条剪下来当包书纸的家伙,对于蔡程昱和龚子棋倒是一句话也没有多问。每次龚子棋来找蔡程昱的时候,他简直是完美出演了一个二十一世纪的通情达理好闺蜜,按着我的后背就把我推到一边去了。冬天再次来临,张超忙着练歌,蔡程昱忙着恋爱。十七路公交车因为沿线施工而绕了新路,湖上高雅电台也换了DJ,新DJ的京片子常让我觉得这是相声电台对高雅电台的一次秘密入侵。

那是年后的第四天,街道上还飘零着新年的余味。蔡程昱被龚子棋带去看了一场摇滚音乐会。张超约我上他家阁楼打两个人的三国杀。阁楼上只有一扇窗,时常紧闭,那天晚上却看得到月亮。月亮沉默地发出赤裸的光,顶着隐隐闪电。

这时候,一阵风吹过楼下,叩打门扉。起先我们都没在意,但那声音一阵一阵的,很执著,没有因为我们的冷漠而罢休。楼下有人在敲门,可能是张超的父母回来了。我们看了看满地凌乱的纸牌堆,面面相觑。然而我们谁都没有去收拾,而是提着拖鞋就去开门了。

“超,黄子,”蔡程昱鼻青脸肿地站在门口,眼中噙满泪水,“子棋被警察带走了。”

 

“你这么说歧义有点大。”张超自以为在缓解气氛。没有人笑,他自己的表情比谁都严肃。

“是真的。那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乐队,他们表演的时候,观众就围在他们四周……”蔡程昱艰难地说着,每一次话语中间的停顿都变得更长,“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个……狂热的粉丝。……粉丝?他拿着一把刀,在吉他手要和他拥抱的时候,就那么刺向了一动不动的吉他手。”

我仿佛感到自己的胃被重重地打了一拳。

“人群围了上去。冲突发生了,每个人都在喊叫……警察来的时候,有人说看到子棋打人了。他就被带去问话了……但其实,他之前一直和我站在一起,什么都没做。直到我们俩在门口……被人群团团围住……”

“你身上都是乌青。怎么了?”

“我跑出来的时候,摔了一跤。”

 

“你手里是什么?”

“这个?本来想给子棋的。礼物。那本漫画。”

我一眼认出了我们一起给蔡程昱挑的漫画书,此刻它躺在他冻红的手掌心里,几乎被捏出一排指痕。那本漫画是法语,不过不影响理解,因为全书除了画,只有一句台词。是男主角说的。

“愿你拥有辽阔世界……和勇气。”

 

第二天我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嗓子痒痒的,脑中满是混乱与绝望。仿佛哭过的是我一样。老树干枯的枝丫在窗外晃动,像一堆鱼骨。我没精打采地起床,看了一眼手机里三个人的群聊。没有新消息。

报纸上报导了那场悲剧的演唱会,在市民版块,只占了很小一块地方。照片里长发飘飘的吉他手还是保住了他的性命,不过受了很重的伤。我推开报纸,喝了一口牛奶。妈妈激动地对着电话说着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待在家里对我来说突然成了一种可以预见的麻烦。我想出去,但我也不想去找张超和蔡程昱。黑洞洞的房门从来就关不住我的胡思乱想,我想到外面,随处走走,站着不动也行,就看看白色的雪地和空气。不过父母按住了我,因为寒假快要结束了,我的作业还没开始动笔。

“有些事情没人能帮你,你只能一个人做。”妈妈说。她说的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会让我那么失落。

三天后,我才再次在电话里听到蔡程昱的声音。

傍晚,我在老的公交车站见到了他们两个,都裹着羽绒服裹,成了两个球。蔡程昱的头发是乱的,我猜张超又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发扬了他的“大哥风范”。我们沿着街道,迎着风走,经过许多雪地之上的小摊,听过许多被风稀释的耳语。酒吧街的光亮出现在道路的尽头,我问蔡程昱是否要绕路,他说,没事,过去吧。

酒吧街比原来冷清了,少了驻唱乐队带来的颓废声响,却反而显得灯光更加明晃晃的。冲突发生的那间酒吧两边都竖着隔离带,玻璃门关着,栗色的砖瓦看起来阴沉又潮湿,在一片亮如白昼的灯火中努力地把自己和黑夜融为一体。

“摇滚乐手真不容易啊。”蔡程昱突然望着天说。

“所有乐手都不容易。”张超接了一句。

“我不怕不容易,我喜欢音乐,但我怕在错误的路上走太远。”蔡程昱眨着眼睛,好像自己也很吃惊为什么在谈论这个,“也许我不应该考声乐专业。”

我们在黑暗的酒吧门前驻足。风停了。

这时候,一个身着黑衣的巡警打着手电筒晃过我们身边,在经过蔡程昱的时候侧过头,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哎,你是……”他说,“你是不是那天在这里参与冲突的孩子之一?”

“出什么事了?”

“你别紧张,我只想带你去问几个问题。”

“不,我不是……”

 

回过神来,我正在街道上飞奔,蔡程昱在我的左边,张超在蔡程昱左边。我们的手暧昧地拉着。我松开手,脚步不停,黑夜中的路灯一盏一盏从身边掠过,我们就像一列脱轨的火车一样马不停蹄地疯狂前进。身后的黑衣巡警紧追不舍,口中嚷嚷着,“你们跑什么啊”。不知道为什么,我满心只有一个想法,不想被警察抓去。不能让蔡程昱被带去。

穿过小巷的时候,我故意把一个巨大的垃圾箱堵在巷子口,像是电影里演的那样,暗暗期望它能减慢追赶者的脚步。酒吧街的霓虹灯,那永不沉没的星星消失在身后,像是被无边无际的黑夜吞噬。我们气喘吁吁地从小巷子里钻出来,脑袋里一阵晕眩。曾几何时我们穿梭自如的梅溪市居民区现在宽广得像个幽影浮动的迷宫。蔡程昱指了指不远处熟悉的建筑,梅溪百货。望着那个灯光闪烁的尖顶,我们才算找到方向。

我们一步也不敢耽搁,趁着自动门为卸货员敞开的时候一股脑儿窜了进去。百货一楼是品牌店,二楼是超市,人们推着购物车穿过货架,电器、厨具、蔬菜和新鲜的鱼仿佛是正待攻克的一道道关卡。售货员对着我们的背影喊:“不要在超市里奔跑!”我们充耳不闻。于是,不知哪里冲出来的售货员便穿着轮滑鞋开始阻拦我们,把我们吓得几乎要从自动扶梯上滚下去。张超向下助跑了几步,灵活地抓住扶梯把手晃悠了一下,就像个特技演员一样翻身跃了出去,踉跄着落在一楼。

而当我重新回到一楼时,我已然忘记了我们进来的大门开在哪个方位,便更加没有停下脚步的胆量。实际上,如果当时我们中的任何一人能够冷静下来,便会发现早已经没有了跑的必要。我们跌跌撞撞地转过无数相似的柜台,几乎是闪过了一对快要相撞的母子,虽然疲惫,但依旧速度不减地向前狂奔。在通往洗手间的那条通道上,有一个斜出去的支流,在那里,我们找到了一扇虚掩着的后门。推开后门,眼前是一片黑暗的原野与白雪皑皑的湖岸,唯有波光粼粼的湖心反射着月光的投影,像一个朦胧的召唤。

三个灰头土脸的少年跨过一个不高的断崖,重重地踩在湖边的雪地上。这时候,我才发现口干舌燥,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干。蔡程昱呼啦一下趴在了地上。

“我们会不会上了巡警的黑名单?”张超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不知道。”我回答,“我们到底干嘛要跑?”

“不知道。哈哈,好家伙。”张超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我的话。

“我知道,”蔡程昱轻轻地说,他翻了个身,还躺在雪地里,我们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我知道,因为我又一次逃跑了,从那个演唱会上,从酒吧街。”

“才没有那么灰头土脸、鼻青眼肿的逃兵。你那只是顽强抗争过程中的战略性撤退。”我说。

蔡程昱闭着眼睛笑了。

“那么,我大概也要从Il Volo的美梦里‘战略性撤退’一下了。”他说。

“泄气。所以说你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张超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不过,你自己考虑吧,我们会支持你的,大学霸。”

“谢谢……”

“我们也会想你的,金色男高音。”

“对不起。”蔡程昱的声音带了哭腔。

“这句话你肯定不该和我说。”张超不客气地说。

风很绵软,闻起来居然是空旷的夏天的味道。我的耳边再次响起波士顿的夏日,那层层叠叠、排山倒海的金色声浪。

“你们觉得,Il Volo会解散吗?”我脱口而出。

“不知道。”蔡程昱回答,“前两天我看见网上有人骂他们。”

“声势越大,越会有人骂他们,他们不会在意的。”

“所以我说不知道。”蔡程昱严谨地说。

“但你并不是这样期望的,对吧?”

“那当然,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他坐起来,“也许有一天,我又会回来学美声。我只是……希望自己是想明白了,而不是没有路走了才回来的。”

“哈,你就飘吧。我们会想念你,又不代表会等你。”张超说,“到时候你要追上来可不会容易。”

“没关系,我说了,我不怕不容易。我会努力的。”

黑暗中有一颗孤独的星星跑了出来,挂在月亮旁边。微小的光芒。我从泪水般模糊的光线里看着蔡程昱,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们——我和张超,也许还有龚子棋——正在试图从那个逼着蔡程昱一夜长大的冷酷时光里抢下我们少年时代的朋友(和恋人),并且,我们正在失败。

但是我相信,未来有那么多种可能,失败不是最坏的那一种。

 

❀合

 

蔡程昱又哭了。

他涕泪交加地抱着我,口齿不清地嚷嚷:“黄子啊,我还以为我们肯定会先送超儿走,没想到是你!你才高一啊,居然就要出国了!”

张超无辜。

是的,我要出国了,美国。先是交换,再是考大学。不知道要多久。虽然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但说实话,我根本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比梅溪市更好的地方。

蔡程昱的手落在我的头顶。

“我们还没为你打过架呢。”他哭着说。

我说:“打过的。你忘了?和‘希望村美容美发’门口的那只萨摩耶。它总是咬着我的《复联》碟片不放。我们一块儿收拾了它,王师傅一块儿收拾了我们。”

“我们还没吵架再和好过呢。”他哭着说。

张超说:“吵过的。你忘了?我们约好去野营的那时候,三个人都弄到身无分文。我们瞒着你悄悄找了你妈来接你,然后你一星期没和我说话。”

蔡程昱决定把嘴闭上。

他们一直送我到机场安检口。

“保重。有事微信。”张超捏了捏拳头,然后潇洒地大手一挥。

“照顾好自己。”蔡程昱临时发挥,加了一句。没有人嘲笑他泪流满面,因为此刻我们的视线都模糊了,喉咙都是哑的。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刻骨铭心的离别。那时候响起的“拜拜”,就像是世界上唯一的声音。

 

夏。睡不着。秋。睁不开眼。日夜颠倒。

刚到的时候,波士顿的房东开着车来接我了,我感激地拖着行李跟在他身后。那时候天是黑的,风冷飕飕的。我缩在后座上,跟房东先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的房东先生和太太是基督教徒,一起住在一栋两层的房子。他们没有孩子,每周六的晚上都会去同样的餐厅和舞厅约会。还有,他喜欢B.B.King。轿车在黑夜里飞驰,我们穿过一个群山包围的小镇,路牌指向宽阔的公路,字很模糊,但房东先生轻车熟路,冲向某一个路弯。

在美国的头几个月,父母每天都打来电话,有时候聊得长一点,有时候短一点。我的父母似乎以为自己愿意听我倾诉关于新环境的任何话题,其实事情完全不是这样。我想说的事情他们显得兴意阑珊,而他们会问个没完的全是我不想说的事情。后来我掌握了诀窍,那就是夺取提问的主动权,先开始问他们那边的状况。

可是,我也不是很确定,自己究竟想不想听到关于梅溪市的人事全非的消息。

至于学校里,那没什么可说的。十五岁的时候我以为那是触手可及的渴望之星,可是好几年过去了,就连那些“已实现”的东西都时常令人失望。我的大学室友比起说话更喜欢默默努力,因为他有些结巴,平日里总是见首不见尾。有一次他告诉我,他一星期要打三份工,可是那些固定的或是临时的薪水叠加起来仍旧微薄。

我自己也变了,我进了交响乐团,因那次声乐大赛产生的后遗症般的对舞台的疯魔,却在日复一日的演出中慢慢沉淀了。我留过长发,留过胡子,然后再全部剃掉。我不在乎打扮,可如果我真的无所谓,我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只会令自己分心的事情上面这么折腾。——不过,我觉得我晒久了太阳以后,反而皮肤没有那么黑了。这一点有待日后检证。

有一天,我的室友经过我身后,一反常态地向我搭话:“你要不要加、加、加入兄弟会?”

我问:“兄弟会是什么?”

他说:“就是一群好、好、好朋友聚在一起,在一个湖边的别墅里开趴梯。”

我摇摇头,望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音轨:“算了吧,我决定留在这儿,与我的音乐为伴。今天,下一条混音就可以做好了。”

“好,与音乐作、作、作伴吧,你。”

哦,音乐,感性的音乐,理性的音乐。

他点点头,出去了。不过我并没有像我说的那般留在宿舍里,而是在床上躺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拿着钱包和手机离开了那栋白色的高楼。那是一趟早就计划好的放空。我搭上一列红色的公交车,它像一条巨型鲤鱼一样游荡在波士顿午后的街道上。天空浓厚如画,一片蔚蓝的汪洋。红绿灯交替变换。我看见了公共图书馆,像个古老而气势恢宏的瓷碗一般静静伫立。在它旁边是三一教堂,正在施工,脚手架上人影攒动,他们正试图替教堂除去一点岁月的痕迹。不过,在相隔数米的地方有一幢叫不出名字的玻璃高楼,三一教堂的全貌倒映在亮如明镜的琉璃网格上,铜雕的大门和玫瑰色砂岩,仿佛其他的一切都被过滤掉了。

公交车停在一个广场附近,我开始顶着烈日灼灼的光辉,逆着人流,逆着脚下三角形地砖的指向,一路沿着城市的边缘南下。戴着高帽的街头艺人向我问好,不过我只是被吓了一跳。我绕过他,眼神不自觉地向两边飘去。

在台阶上,在石像旁,在花团之中,那间金色的圆顶音乐厅就在那里。

我看的第一场Il Volo。

我默默地站立在那里,没有马上走近,思索着和我相册中的那个音乐厅比起来,在它身上是不是也发生了一些改变。

我在不规则彩砖铺满的台阶下面坐了下来。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十五岁的张超就在那里凝望着近在咫尺的音乐厅,头发微卷,插着口袋,挂着一副耳机,一如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嗨,还记得我吗。我无声地对他说。

“Ignazio,”张超顿了一顿,自己纠正了自己,“黄子弘凡,我当然记得。”

“你还好吗?”我从无数问题当中挑出一个。

“我很好,蔡程昱也是。”他说,“我们还在学声乐表演——当然,是在不同的学校。我不怎么见到他,不过我们都坚持下来了。你呢?我猜,你看起来不太好。”

“是有一点累,不过还好。”

“你都做什么?”

“编曲,唱美声,去乐团排练。”我吸吸鼻子,“是我想做的事情,不过……我总觉得,味道有一点不对。”

“那你有想过回去吗?”

“没有。”我抬起头,空气清澈,但没有糖炒栗子的香气,“我变了,梅溪市也变了,回不去了。”

“你在说什么呢!”他不以为然地眯起眼睛,“你知道吗?逝去的日子虽然不会回来,但是人的心情可以啊。”

“……什么?”

“Il Volo不是‘飞翔’的意思吗。我们认识的黄子,他是盘旋了好久,下定了决心,才从梅溪市飞出去的,所以,他是不会输的。”

“哈哈,谢谢。对了,飞……出去的话,不会感到寂寞吗?”

他没有说话,望着我,好像没有听懂我的问题。

我站起身,双腿有一些发麻,我缓慢地在台阶上挪动。

“黄子。”十五岁的张超忽然叫住我,“不要怂。我们永远是你的兄弟,永远和你一起。”

“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所以加油啊。往前飞。”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五彩的气球从小贩手中飘上了天空。一大群男孩子,有的是从街上来的,有的是从音乐厅出来的,蹦蹦跳跳地簇拥在一起,追着它们跑。

“你现在要和我一起进去参观吗?”我指着面前的音乐厅,回头问张超。

他摇摇头。“总有一天,我会的。等我。”他说。

我笑了,鼻子酸酸的,眼睛里快要盛不下那些温热的液体。我望着天空,眨眨眼,让它们落下。

再往下看的时候,张超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毕业前的春假,我妈妈来看我了。她给我带了一顶黑色的针织帽,我试了试,很合适。

“这是你买的吗?”我问。

“是我自己织的。”妈妈笑着说,“我提前退休了,在家里,反而有点无聊。”

“老爸呢?他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他换了份工作,工资变成了以前的两倍。”

“哇哦。”

“所以,也比以前还要忙。”

“有道理。”

“你呢,忙吗?”

“忙毕业的事情。”我答道,那大概等于没回答。

“阿黄,”妈妈叫了我的小名,我有些感伤地望着她的白发,“好好加油,我相信你。”

“嗯。”

“因为,我已经给不了你什么了,除了相信,和爱。你爸也是。”

“谢谢,那已经很多了。”我说,“不过我也是。”

她拥抱了我,紧紧地。临走之前,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面露疑惑地问道:

“对了,说起来,你的朋友们后来有跟你说什么吗?”

“他说:兄弟会挺、挺、挺无聊的。”

“不是大学同学,我指的是……张超和蔡蔡他们。”

我沉默了。

“有,”我回答,“他们都很牛掰。真的,我都吓到了。”

 

在故事的最后,我决定说一说我所知道的,张超和蔡程昱后来的事情。就像所有回忆性质的文字和影像一样,不可避免地要在结尾罗列出场人物的命运发展。张超去了中央音乐学院,花了两年的时间,居然把声乐歌剧系的年级第一弄到了手。我们都说,他应该请客吃饭。不过他说,现在还不算,要保持到毕业才算。

而纠结许久,蔡程昱也去了音乐学院,他知道我们会笑他做作,但是,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已经想明白了,剩下的,就只有“Vincero”——那是“胜利”的意思,谁知道他为什么要用意大利语说话。张超跟我说,在蔡程昱他们的学校,这个据说高三才开始学习声乐,但却在第一学期就一举承包了所有专业课第一的“天才学弟”已经成为了一个传说(哦,他不是原来的蔡了,他有偶像包袱了)。对了,还有,蔡程昱和龚子棋好像又在大学里重逢了——比起那些不靠谱的校园传说,还是这种实在的事情比较令人开心。

春假以后,我把我做好的合唱曲发给了他们。蔡程昱嚷嚷着说他不听,因为他要亲自过来看我。张超马上跟着说,他也来。

我们约好时间,我提前许久就从学校里出来,踌躇满志地向着机场的方向走去。熟悉的广场上安装了新的音乐喷泉,一个男童合唱团站在喷泉旁边练习。天使的面庞,天使的声音,歌曲是我听过千千万万遍的“今夜感受爱”。我忍不住跟着哼唱了起来,脚步也变得轻快,可是,我脑中却浮现出另外一组音符,那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流淌下来的音乐。

这音乐那么平静,又那么激昂。

只要这音乐永不止息,那么我愿意重走那条直直通向天空的道路,一次又一次。

-Fin-

敲碗求唠嗑~

评论 ( 10 )
热度 ( 52 )